星渡

记所思所想,求知行合一

不能飞

      传说人是无翼的神族,只有极少一群人知道,这是真实,不是传说。

      人是无翼的羽族。

      数万年前没有人间,只有神族居住的天空和海族居住的海洋,陆地是空荡荡的分界线。羽族内乱,天生无翼的羽族从云端坠落而下,在荒芜的陆地苟且,大地偷偷孕育生息,至此,才有人间。

      金乌善火,麒麟祥瑞,羽族不比其他神族,与生俱来的飞行能力是羽族最大的倚仗,无翼是天生残疾的羽族,脆弱的无翼折辱了羽神的威名,他们是这样认为的。

      我之所以清楚,因为我就是一名在人间的羽族,拥有洁白双翼的真正羽族,不是这些神力稀薄、懵懵无知的落羽后裔。

      我曾经不懂他们憎恶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直到我飞行时不慎坠落,才知道什么是人间。

      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人,那时她身着素雅的蓝白小裙,站在小溪边看鱼,见我远远伫立不动,转回头弯唇一笑,问我是否迷路了。

      她双眸乌黑明亮,粉肤盈盈,立于溪边就像一头灵鹿,一点笑意正是神来之笔,就连落霞谷里,那盛誉天界的雪上落英,远不及她半分灵气。你们大可以说我夸张,我不在乎,你们亲眼见过落英美景,却不知她在我眼里就是这般美。那时我还惊异人族竟也有这般神采,后来才知她是海族。但她说,人族中美胜天仙的更有人在,她对人间了解甚多,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。

      我不慎落入人间,已然违反长辈规训,心中惶恐,本想立马返回,一见到她却不愿走了。我看着她,不明白她在说什么,也不知道怎么做才不会打扰眼前人。

      她见我傻愣愣地站着,又是一笑,只当我是一个迷路的外乡人,收留我住在他们村子里,又随她四处游玩。这一玩就不知道多少年,长到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诉说心意,长到我没心思考虑离开。

      “你怎么又在给小孩儿讲故事?”她看到我,声音清脆,还没走近就听见出里面盈盈笑意。

      “不讲了,”我看见她总忍不住要笑,傻笑着问她:“你母亲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  没想到她轻轻皱起了眉,悄悄对我说:“母亲很好。她叫我当心,说是族里的牧鱼看见我了,大概是上次去海里的时候没仔细周围。”

      我一听就紧张起来,对人间,海族大多远远睥睨,也偶有二三与人同居一地,不像神族那么排斥。但是青霓不一样,鲛人四处找她,希望她做他们的新族长。因为她是蓝鲛,天生的强者。我每每想到这点,总是既担心又骄傲。

      并非所有能者都向往权力。

      鲛人族强大,身为老族长的孙女,她自小见惯各族纷争,蝇营狗苟趋炎附势,自认为无力与这些别有用心之人虚与委蛇,自成年后便远离族群,游历人间,音信杳然。

      “你又大惊小怪。”她见我满面严肃,扑哧一笑,反倒宽慰起我来:“不要紧,就算他们找来,我也不会跟他们走的。”

      她虽与我言笑晏晏,但我全然信任她,她的承诺向来是一定兑现的。

      那此事便暂且揭过,我忽然想到一事,转回头问她:“上回黄兄家宴上的鱼,你喜欢吗?”

      再过半月就是人间的新年,我琢磨着,除夕夜要多给她准备几道大菜才行。虽然平日里也不愁吃喝,但她爱热闹,一年一回的节日也不隆重,怕不是要扫兴了。

      闻言,她抬眸看向我,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  我心中有了定论。

      没两日,我提着两坛好酒,两条肥鱼,上黄兄家讨教去了。

      黄兄的妻子黎玉打趣说青霓真是好福气,让她羡煞。我只能笑着摇头,这分明是我的好运才是,而她呢,我只怕自己亏待她。

      黎玉嫂子是极好的老师,下厨的时候更是有条不紊,详详细细地给我讲解需注意的要点。索性我平时略有经验,学得还算快,没耽搁人家太长时间。

      黄兄和黎玉嫂子都是热情的人,眼见天色不早,黎玉嫂子说正好好酒好菜,请我留下吃饭,又说正好顺道叫青霓一块过来。这就与我的目的背道而驰了。黄兄倒是懂我,见我面露难色,手一挥,大笑道:“走吧走吧,想你也不愿留,今晚过来陪我喝酒啊。”

      我顿时笑着应下了。

      晚上我应约去找黄兄,黄兄真当洒脱,黎玉嫂子说他上屋顶一人喝酒呢。

      我将信将疑地上去一看,月光如水般淌在青瓦上,瓦片上泛起柔柔微光,他正躺在其上,对月独酌。夜风吹起他的衣襟,好似神仙人物。见我来,他把酒一扬,道:“羽兄快来,今晚顶上好风光!”

      我学他的模样往上一躺,确实如他说的一般,今晚的夜色极美。圆月高悬,夜色澄明,柔和的月光在其间流淌,点亮了流云,一汪水月后面,几点星辰悄然亮起,像碎在海底的黄金。

      我忽然难得地想起了家乡。

      这时黄兄忽然感慨道:“沧海桑田,却只有这夜空恒久不变啊!”黄兄只年长我七岁,说的话却像老头子一般,换做往日,我定会这般调侃他,但今日,我却忽地深有同感了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,你来这里都有好一段日子了。”他坐起来,注视着前方,喝了一口酒,对我说。

    “是啊,有六年了。”说罢默然,不愿提起的事,并不代表记不清楚。

    “有空还是回去看看好,可别输给了时间。”说着又灌了一大口酒,没等我回答,他眯起眼睛远眺一会,忽然喜道:“巧了,村长还没睡呢,我得找他说年节的事去,哈哈哈,羽兄弟也早回去陪弟妹吧!”

      说罢便从一跃而下,快步往前去了。

      黄兄虽然豪放不羁,但也是心细如发的人,想必他是看出我心中长久所思,特来提醒。可现如今我进退两难,怕不是要辜负这番好意。

      起身站在屋顶远眺,远处灯火连绵,透着几分热闹,我心中一暖,赶忙道别回家去。

      先前还担心她被带走,如今却是我先离开。

      那会我还在考虑用什么调料,村口李叔的小儿子就慌慌张张地跑来,说一伙人指名道姓要找我。

      开始还疑惑,除却一二好友,我在此举目无亲,怎么会有人找来。然而见他神色惶惶,我的心中隐隐不安。青霓闻声从屋里出来,眸中担忧。

      我对她说:“等我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她抿了抿唇,欲言又止,最后玩笑道:“等你就是了,去吧,可别又是大惊小怪吓唬我。”

      我跟着十几岁的小孩子一路沉默地走,远远就见到一队人守在村口,个个人高马大,面容严肃,来势汹汹。不巧的是,为首的那人我不仅认识,还熟悉的很,可就是如此,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

      “羽乾。”我喊他。几年过去虽稍有变化,但这张端正俊俏的脸,正是我族中最好的玩伴羽乾。

      “阿翊!”他看见我,面上闪过欣喜,气势倒是没有刚才那般唬人了,他拉过我想说什么话,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看的村长和李叔,只说:“族中的长辈让我带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  他这般高兴,而我看着他喜悦的面容,心中却五味杂陈。

      他见我不说话,不解道:“你怎么了,叔和姨都在……都等你呢。”

      我闻言,心中一颤,顿时败下阵来。我转过身,低声对村长道歉,又央他告诉青霓我一定早回来。村长虽然不知其详,但在一旁看了半天,心里也多少有数,叹一口气,答应了。

      羽乾带着人在一旁盯着,像是用眼神在催我快走,见我说完,看也不看一眼村长,直拉着我走了。等到了没人的地方,他才卸下马上就要绷不住的严肃相,彻底换上笑脸来,周围三四个陌生的羽族人也没那么板板正正了。

      “阿翊,真是好久没见了,你让我们担心死了。”他搂着我的肩膀,亲昵地向我抱怨,他说:“我们回去说。”然后又笑起来,展开双翼,转头看向我笑得灿烂,像多年前,我们一起站在羽神节大赛的起点那样。

      我看着久违的白羽,一时不知道我是该哭还是该笑。

      “你还会飞吗?”忽然有人冷哼一声,质问道。

      羽乾顿时怒目而视,不等他开口,我拍拍他的肩膀,眼望天空,展翼而起。羽乾开怀大笑,紧跟在我身后,余下的几人很快也追了上来。

      飞行技巧在我身体里从未离去,哪怕许久不曾飞得那么远,依旧游刃有余,还能不时转个花样。在天空中,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沉寂许久的羽翼,甚至连风划过羽毛的震颤,都逃不过我的感知。

      可我飞得这般自如,却觉得远不及在江南划船自由。

      微凉的云雾拂过我的脸颊,重重叠叠的云层之后,赫然是神界与人间的交界要塞,巍峨古老的云上之城,我远离许久的故土。

      在城门前落地入城,跟随的几人便离开了,剩下羽乾一人陪我入城。走在街上,大约是因为服饰有异,引来各色目光,我倒不在意,初到人间时已经见惯了。

      羽乾心情极好,兴致勃勃地给我讲最近的新鲜事。云上城没什么变化,于是我认出羽乾领我走的正是我家的方向。随着两旁的人逐渐减少,他的神情严肃几分,薄薄的担忧冲淡了脸上的笑意,他低声道:“他们说你是自己留在那下面的,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  云上人管人间叫“那下面”。

      我注视着他焦急的面容,回答说: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闻言,他睁大眼睛,又急又快地追问道:“那你跟下面的女人成亲,也是真的?”

      我沉默了一会,然后说:“她不是人族,是海族。”

      他一怔,兀自松了一口气,紧接着也沉默了。

      我知道他为何如此,却无心指摘,也许他没有什么错。

  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我问他。

      “前几日父亲带我去天海盛筵,我听见了鲛人跟长老谈话。”他闷闷地说。

      我了然,心中顿时有些恼怒,但或许他们也没什么错。

      “你家到了,我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临近家门口的时候,他看我一眼,低声说了一句就快步走了,颇有种落败而逃的模样。战胜他的人肯定不是我,因为我此刻也同样狼狈。人道近乡情怯,而我不单单怯于此,因而我面对眼前这扇普普通通的木门,连推开的勇气也没有。

      “进来吧。”熟悉的声音从门后响起,干脆、严肃,却不见分毫怒火。一如我儿时犯错不敢回家,那人也像这样在门后让我进门。

      我推门而入,门后的正是母亲。神族寿命极长,这么几年过去,她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,看上去依旧年轻,依旧平静而坚定。

      “母亲。”我叫她。

      “六年没回家,你都已经成年了,”她看着我说,我以为她会像以往那样责备我,或者质问我为什么不回家,但是她都没有,她只问我:“你过得好吗?”

      我的心像风浪中靠岸的航船,残破的白帆在狂风中瑟瑟颤抖,万般滋味皆涌上心头。

      我哑声回答:“很好,她很好,人族很好,人间也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“好,我很高兴。”她终于露出笑来,又回到了平时雷利风行的模样,严肃地告诫我说:“马上带你去长老处问话,如果还想待在这里,这样的话一句都别说。”

      我与母亲去时,父亲正与长老说笑,我刚一进门,他就沉下脸来,只是碍于旁人没有发作。管事的长老是个年长的白胡子羽族,羽翼有些黯淡蓬松,他倒不生气,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,只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年轻人,做点错事很正常,知错能改就好。你父亲来请罪,让我罚你守城门一年,我从小看你长大,知道你是好孩子,抄抄书也就够了。下面的……人间污浊,那些低贱的无翼,心思狡诈,诡计多端,你被蒙骗也实在是难免……”

      “人间不是您说的那样。”我平静地反驳他。

      父亲在一旁闻言,怒得喘不上气来,下一刻,一个箭步冲上来狠狠打了我一巴掌,声震如雷,怒吼道:“闭嘴!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

      长老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,他叫住父亲:“副统领,稍安勿躁。”

      转过头,目光沉沉地盯着我,脸上的皱纹好似无数深渊,半劝诫半威胁道:“你被那些叛徒蛊惑了,若再执迷不悟,就只能让你去羽神面前忏悔了。”

      最高大的羽神神像就矗立在神狱前,去羽神面前忏悔,含义可想而知。

      我当然清楚这番话的后果,来时我早已设想过这番场面,但我无法沉默,我站得笔直,脸皮胀痛得发热,依然说:“我很清楚,亲眼所见,人间山川秀丽,人族虽亦有背信弃义之辈,但大多热情赤诚,并非那般不堪。”

      长老被冒犯了权威,阴沉着脸让护卫拉我下去,直到我诚心悔过。父亲在殿内暴怒地大骂我愚昧,背弃父母,不敬羽神。母亲拧起眉头,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父亲发火,我被押出门时,她看了我一眼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羽族的神狱是四面封闭的石室,除了石门,唯一的出口是一个高高窄窄的小窗,灰扑扑的壁上画满了符文,此外,整座神狱本身也是一个锁灵阵法。只有这样,才能困住穷凶极恶的神族罪犯。

      而我正身处于此。

      我入狱已经两天,期间并没有人来看我,兴许是想让我好好反思,于是我便独自在阴暗的石室里胡思乱想。

      说起这个,羽人喜光,就连夜晚也里里外外灯火辉煌,今日才知道原来族里还有这样阴沉的地方。不过也是,牢房哪有不吓人的。

      一开始,我在牢中来回踱步,愤愤不平。我不知道族里对人间的看法竟然偏激至此,简直要到冥顽不灵的程度,我虽不知当年的“背叛”所为何事,但我想,被蛊惑的人绝不该是我。可我无能为力改变他们,那么他们说的就是事实。

      紧接着我想到父亲也是“他们”之中的一员,满腔的愤慨霎时熄灭了,剩下一地黑灰呲呲地冒着烟。如果说这话的人是父亲,我还能轻松地把他叫成“他们”,远远避之吗?母亲,她对此又是怎么想的?

      在这死寂的、阴沉的石室里,我忽然很想念青霓,也只有她的笑容足以驱散这一室阴森。青霓……她会愿意来这里生活吗?如果羽族不能接受她,我们还能去哪里呢?除非……我颓丧地靠着墙坐下来,盯着微微亮的小窗,久久没有动静。

      第三天母亲来,我已经精神多了。我做好了决定,只是觉得愧对母亲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
      母亲说:“你想好了吗?”

      她就站在那儿,目光温柔而坚定。我的眼眶湿润了,抬起头,说:“我要离开,请您帮帮我。”

      她点点头,递给我一个海螺。

      我把熟悉的白色海螺放在耳边,里面传出青霓的声音:“阿翊,别难过,我等你呢。”

      我握紧了海螺。我犹豫着问母亲:“您为什么不走?”

      她沉默一会,无奈地笑说,她在人间没有牵挂,不必要走。沉默一会,又说:“并非所有羽人都不能改变。”

      我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受到她的强大和温柔。

      她后来说,倘若我说要留下,她绝不会让我看到那个海螺,但偏偏我那天坚定得简直不像她的儿子。于是她知道他的儿子要彻底地走了,但她不能留。

      父亲和长老继母亲之后来了,父亲依旧痛斥了我一通,长老在一旁,等他骂痛快了,才慢悠悠地问我是否忏悔了。

      我说,明天会在城门口给你们一个交代。

      长老点点头,父亲看了我一眼,说我总算是清醒了,还算没被不长翅膀的东西蒙了心。

      我只觉心灰意冷,不能飞,有什么错?

      到底是谁被绑在地上不能飞?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我高高地站在庄严的城门上,看着地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对我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,却没人敢展翼飞上城门来探究竟。我看到父亲和长老带着一拨人慌张地赶来,母亲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注视我,下面背生双翼的人们或惊恐或愤怒地瞪视我,内心忽地升起一种莫名的痛快感,凝起光刃,猛地斩断背后的双翼,羽翼落下城门,鲜血与白羽肆意横飞,染红层云。

      仰天大笑三声,我从城门上跃下,一头扎进云里去。

      我飞速地下落,背后的伤口散落出血珠,落在身后,云雾空气划过脸侧生疼。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来自天空的恐惧,空旷、渺远、永无止境的下落,以及随时来临的死亡,但我的心底又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,让我在此刻甚至能睁开双眼,最后一次注视熟悉的高空。

      我离人间越来越近,已然感觉不到云,在我还没准备好迎接死亡之时——

      落入了一片温柔的水中。




      “羽兄!羽兄!”门外人把门锤得哐哐响,在外面大笑,隔了一扇门也难掩他的喜悦,他喊道:“我当爹啦!我有闺女啦!”

      我和青霓相视一笑,一开门,一个胡子拉碴的男子站在门后手舞足蹈。

      “黄兄,恭喜!除夕夜迎新生,这是真是双喜临门!”

      “哈哈哈,改日请你们喝酒!”

      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隔壁的门口。

      背后锣鼓喧天,张灯结彩,恰是一片锦绣人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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